脑子里只剩下混沌一片的红。红烛的光，红被褥的影，还有新媳妇儿那件绣金线的大红嫁衣，衬着她雪白的脖颈肩胛，活像熟透了的、沾着露珠的石榴花苞。
他只记得，女人的手比他小太多、软太多，一开始像是摸索着在漆黑的山洞探路。指尖带着薄薄的茧，抚过他紧绷如岩石的肩膀时，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。她的手很凉，不像他，血液滚烫得像是要烧穿皮肉。指尖小心翼翼，带着点试探的颤抖，像初春的嫩芽碰触刚刚解冻的河面。
她的动作很轻，很慢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笨拙的坚决。剥开他汗湿的褂子，解开系紧的腰带，每一寸皮肤暴露在烛光和微凉的空气中时，他都能感觉到一股灼热而陌生的战栗闪电般窜过全身。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，胸膛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，汗水不断涌出，顺着沟壑纵横的肌肉线条流下，在炕席上洇出深色的斑点。
烛光摇动，明明灭灭地在她脸上跳跃。有汗水从她额角细密的绒毛里渗出，顺着脸颊滑落，她仿佛没察觉，眼神专注得近乎奇异，像是拆解一个陌生而复杂的绳结，指尖在他滚烫的、布满伤痕和力量痕迹的皮肤上小心地挪动。
李铁山的视野里，只剩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。光洁的额头，挺翘的小鼻子，还有那微微抿着的、淡粉色的唇瓣。
她微微蹙着眉，一点一点地解着，像是在进行一件无比郑重的大事。当她的手终于将他那件被汗水完全浸透的粗布褂子完全剥开，拂落到炕边时，李铁山感觉自己像一座被剥光了岩石外衣的山，**裸地暴露在天地之间。晚风吹过窗纸缝隙透进来，激得他皮肤上起了一层密密的栗粒，那从未体验过的、被剥光了之后迎向凉风的战栗，夹杂着一种完全陌生的恐慌和被注视的羞耻。
就在这时，她解他腰带的手，无意中向下滑了一点点。指尖微凉的触感……
李铁山浑身猛一激灵，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天灵盖。
那点微弱、陌生的柔软触碰，不偏不倚，正正点在他从未敢碰触的、男人最紧要处旁侧一寸。不是正中靶心，但这擦边而过的一下，就像往滚油里猛地泼进一瓢冷水！
“轰”的一声巨响！
谁也没看清李铁山是怎么动作的。许春华只觉眼前一阵旋风和巨大黑影猛地压来，夹杂着浓烈的汗味和被惊动了的雄性气息。她被一股子骇人的力道猛地掀开，力道不算粗鲁，甚至带着一丝强自压抑后的仓促缓冲，但她还是猝不及防地朝后仰倒下去，脊背砸在软和的被褥上，荡起细微的尘土颗粒。
李铁山像是被火烫了**的野牛，整个人几乎是从炕沿上弹跳起来，直直站到地上。动作太快太猛，烛光在他雄壮的身躯上拉出一道剧烈晃动的、近乎颤抖的巨大影子，投射在灰扑扑的墙壁上，像一个被困在网中的远古魔神。
屋里一片死寂。只有两根大红喜烛还在燃烧，噼啪作响，烛泪滴得更凶了。
李铁山背对着炕，站在屋子当中。他只着一条半湿的粗布长裤，光裸的上半身如同一块刚被投入熔炉、又骤然投入冰水的生铁，每一块隆起的肌肉都绷得像钢铁般坚硬，微微抽搐。宽阔的背脊上遍布着常年劳作的伤疤、风吹日晒的痕迹和隆起的脊梁骨沟壑，汗水顺着起伏的轮廓疯狂流淌，在紧实的腰线上划出一道道发亮的水痕。
他只是死死低着头，粗重地喘着气，像一头刚刚挣脱了兽夹、还沉浸在惊魂中的猛兽。汗珠一颗接一颗砸在脚下坑洼不平的青砖地上，溅开细小的水花，很快就连成一小片湿渍。
时间粘稠地流动着。许春华仰躺在铺满枣子花生的红褥子上，慢慢眨了下眼。心跳擂鼓一样撞击着肋骨，被推开的肩膀还有点隐隐作痛。她撑着坐起身，没说话，整理了一下被他弄乱的里衣前襟。
眼神落在他宽阔厚实得过分、此刻却微微耸动着的肩背上。那些汗水蜿蜒而下，汇入裤腰，留下深色的痕迹。
她轻轻吐了一口气，那点被惊吓的怒气突然散了。
声音不高，带着点事后的平淡沙哑，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。
“喂，”她叫他，看着他宽厚背影猛地一颤，“那边木架子下面，有个盆。打了新井水，应该还凉着。”她指了指屋子角落那只刷得发白的木盆架。
李铁山的肩膀僵硬地耸动着，过了好几息，似乎才消化了那轻飘飘的话语。
他没回头，只是像生了锈的铁皮人偶似的，极其缓慢地转过身。低着头，不敢看她，视线死死钉在自己穿着草鞋的大脚丫子上，一步一步，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向那个墙角。每走一步，脚上的汗水都仿佛粘稠得能将青砖粘连起来。他走到木盆架前，那里果然放着一个崭新的黄铜箍木盆，边上搭着一块崭新的粗布毛巾。
李铁山两只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手端起那只盛满清水的盆，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。盆里的水在他小臂贲张的肌肉起伏下晃荡不止，哗啦啦地响，水面跳跃着浑浊的光。
他挪回到炕沿前，依旧低着头，像一头犯了错挨了鞭子、垂着脑袋的大犍牛。他把盆重重墩在许春华脚边的地上，水溅出来些许，打湿了她的新绣鞋鞋尖。
许春华没说话，只是把脚从床沿放下去。那双小巧的、套着薄薄白袜子的脚，还没触到盆边。
李铁山突然动了。他竟先一步在炕沿边的脚凳上重重坐了下来，那双穿着草鞋的大脚毫不犹豫地浸入了水中，溅起更大的水花。他闷头搓洗着自己沾满泥尘草屑的大脚，动作粗鲁，水声响亮。那双脚掌黑黄粗糙，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细碎的裂口，像两片被犁耙反复翻垦过的硬土疙瘩。热水瞬间被搅浑。
许春华愣住了，随即一口气堵在心口，眉毛差点竖起来。那点可怜的耐心瞬间灰飞烟灭。
“李铁山！”
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，声音拔高，带着薄怒。
李铁山搓洗的动作猛地顿住。他没抬头，脊梁骨挺得笔直，只是那抓着脚丫子、还沾着黑泥水的手停在了半空。
“那是我的盆！”她的怒气压低了嗓子，却像冰豆子砸在石板地面上，“给我倒掉！拿新的水来！再去把你自己那脚上三斤泥洗干净了再来碰我的水！”
李铁山脊背上的肌肉倏地绷紧，像山脊在震动。他沉默地收回还在水盆里淌着黑水的脚，沾满湿泥污水的脚指头在冰凉青砖地上踩出一个个浑浊的脚印。他没吭声，弯腰一把端起那个已经浑浊不堪的木盆，转身就大步跨出房门。门帘被他撞得刷拉一声响，呼扇了好几下才停下来。
脚步声在门外院子里响起，又重又急，咚咚咚，像擂着闷鼓，一路去了灶房方向，接着是哗啦啦倒水的声音。
屋里只剩下许春华一个人。她看着地上那片被泥水染污的印子，还有他匆匆离去时甩出的几点黑泥点。不知为何，堵在心口的那股气，看着这滑稽又生硬的情景，反倒奇异地消了大半。她抬手揉了揉眉角，抿着的嘴唇有点想向上翘，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。
不一会儿，沉重的脚步声又回来了。
门帘一掀，李铁山低着头又走了进来。这回端在他手里的是刚才那只黄铜箍木盆，水清亮亮地晃荡着，盆边上搭着那块刚才崭新的、现在已经微微被泥水浸湿又拧干过的粗布毛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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